作者：王见

　　谭畅很多人比较陌生，如以中国陶艺界的范围来讲，他在广东艺术界和石湾陶艺圈里却有口皆碑。他曾是中国陶艺的急先锋，1986年就已在广州的陈家祠（广东民间工艺博物馆）举办了个人陶艺的第三回展（时年谭畅66岁）。而且把这次展出的230件作品全部捐赠给陈家祠。谭畅共办过五次陶艺个展，始自1985年。最后一次是1994年11月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。同年出版大型画册《谭畅陶艺》，附自传体长篇散文《山边随笔》作为人生记事，老友廖冰兄写了一篇500字的小序《“泥土诗人”赞》。画册简朴，内容明了，亦如他的艺术人生。

　　称谭畅为“泥土诗人”，并以此概括他的陶艺人生是恰当的，这不仅仅是赞誉。

　　“诗人”意味着什么？早一点（上古·先秦）的说法是诗“言志”，晚一点（中古·晋）的说法是诗“缘情”。言“志”多理想抱负，缘“情”易多愁善感。显然，“诗”的重心是精神的活动，如果通俗地解释，大概就是“理想”、“激情”之类。诗人呢？推而想之可也。

　　作为被称为“诗人”的人，大多是指那些为了理想的人。这样既不够现实，又冒风险，少有回报，因此人们就奉送一顶“诗人”的帽子给他们。那么，如果对号入座，谭畅当为“诗人”，而且是“泥土”的诗人。他的人生过程，他对幸福的理解，他对艺术品质的追求等等，都落实成常年累月地在制陶工棚中的劳动态度和事实，如果按现实主义的、功利的价值观和人生观，是难以做到的。唯有怀揣理想，才能如此矢志不移。“望秋云，神飞扬，临春风，思浩荡”，这应该就是谭畅—一个用“泥土”唱歌的诗人，他用卓尔不群的人格品质烧铸成艺术品质的诗情画意而千古流芳。对谭畅的陶艺不能纯用唯美的眼光打量。追溯他的审美起源，当是人格的向善。这是比较典型的中国范式—先讲人的道德伦理和规范，后是人生的态度和价值，进而审美。这也是上一代文化人和艺术家审美意识的共同特征和起源。

　　在过去的中国，无论做何事，先讲做人，做人先讲人格。而所谓“人格”，实际上是一种把国家荣辱和自己的进退联成一体的“大我”的人格(所谓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)，不是现代的、尼采式的、极端个人化的“本我”。所以，人格并不是一种追求社会现实之“善”和个人理想之“美”的审美特征。而现在社会则大相径庭，首先讲“个人”主义的，其次是商业的，等价交换的，功利的，唯“物”的。并专以成败论英雄，因为“发展”是硬道理。……所以，谭畅的文化积淀和审美内涵既是个人的，也是上一个社会、上一代人的。他的作品虽求形式之美，但其内在支撑的是人格之张力。至于他的审美取向和观念的具体形成，他自己是这样表述的：“我的审美观来自民间艺术、原始艺术、现代艺术，是三者的大融合。感觉上洋中有土，土中有洋，有本民族风貌，也有浓厚的混血因素。向原始学习质朴和粗豪，但也流露现代人的审美意识。陶艺善于流露性灵，我的作品有我的真性情。”如果简括谭畅的陶艺，有两点很突出：一是早。早当然不能说明什么，但早的确意味着一种先知先觉，与后知后觉相比起码敏锐，与不知不觉相比，则可以算是一种创造了。另外，这种早，也有地缘的关系。他曾在佛山工作生活了将近二十年，佛山和南海都有着极其深厚的民间艺术传统，佛山的石湾又是著名的陶瓷产区。而他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，就在这里开始进行了对民间艺术的调查整理。他说：“新中国成立，(单位)派我组合一个小组，深入佛山、南海调查曾极兴旺的民间刻纸和木板印刷年画等民间艺术。1954年起，我积极从事恢复因抗战而一度衰落的石湾陶瓷艺术。从此几十年离不开陶瓷，我的陶艺也就从中诞生。1963年，我到广州美术学院任教陶瓷专业，有机会到各产区制作作品。”二是“朴”。朴素是一种天资，不可学。天生淡泊才能清新质朴。有些时候，我们会认为那些舍弃红尘遁入空门的人不易，认为非清心寡欲者不能。其实这些人可能欲望特强，是欲而不得，才剃去三千烦恼，不见得朴素。当然，以其淡泊精神战胜欲念的毅力与意志则可圈可点。谭畅却是天生质朴，而且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这种固有的质朴，没有被后天的知识所歪曲。早在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(1937年)，就看到了夏加尔的画(印刷品)，并为之感动。过了三年，他考入广东省立艺术院，老师吴琬就是现代派的信徒。美术系主任胡根天时任广东省博物馆馆长，亦赞成现代派的艺术主张，这就使他朴素的感受得到了良好的保护和引导。更为重要的一点是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十多年中，他又扎根在一个民间艺术很发达的地方从事整理和扶植民艺的工作。1963年，他来到广州美术学院工作，然而不幸的是文革开始后，他的陶艺作品被彻底砸烂。但当文革一结束，他即卷土重来。其时，现代派之“洋”已在中国登堂入室并蔚然成风，而民间艺术也在张仃先生的大力倡导下跃身龙门。那么，原属谭畅个人的审美追求一时间变成了社会潮流，形势大好。谭畅恰逢其时，“青春结伴好还乡”。而且此时的他也刚刚退休，既无案牍之劳形，也无虚荣之乱心，何虑之有!自是一任天性之质于泥土之中。“竹杖芒鞋轻胜马，一蓑烟雨任平生”，如此谭畅，如此陶艺，何能不“朴”?所以，纵观谭畅研习陶艺的一生，基本上始终是以民间艺术的质朴趣味为主导，且一以贯之。即使同时伴随着对“洋现代”的学习，也始终是“土民间”的参照和制约，极少受到其他各种艺术思潮和意识形态的左右。故他的朴素很坚定、很本质、很彻底、很难得。若论谭畅陶艺的这种朴素之美，就像看一片结满沉甸甸果实的庄稼地，在夕阳之下一片金黄，广袤无垠，使人感到一种丰硕的壮美，并闻到泥土的芳香。这或许就是谭畅陶艺的品质写照。今天，风花雪月的千娇百媚已成为审美时尚。谭畅，留给我们一个已成追忆的美好理想。

　　 2005年11月18日于广州

　　（文章来源：《谭畅陶艺集》）